第49章 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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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中书监卫澜川拜访阿狸,答应了她曾提出的共谋大业的提议。

  阿狸问他,可还对她有所不信。

  毕竟最开始,他对她百般试探,连孙诩都是死在他的计划中。

  卫澜川微笑着告诉她,从他在她眼睛里看到恨意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怀疑她了……

  他的要求与歌舒瑾说的一模一样,他要阿狸盗取谢翡的兵符。

  卫澜川说,他已联合庆,清,光,全,珍,巧等六州的州侯共同举事,且柳,雁,常,芳等四州州侯业已同意作壁上观,不插手任何一方的势力。剩下的琼州,吉州,雀州,瑛州等或地处偏远,或贫瘠之地的四州连本州百姓温饱都难以供给,自然会远离战事。

  这次举事,名为“姝羽”。

  “姝”替诛杀之“诛”字,“羽”则取“刻羽”的“羽”字。

  司马妩,字刻羽。

  万事俱备,只欠一张可调动王师的兵符。

  虽然已经想过谋反会到来。但阿狸也很震惊。她一直以为大晋的江山是稳固的,然而,竟然有六州的州侯参与到了这次举事之中,其余的四州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行为也与谋反没有区别了。

  王权架空,州侯异心,王座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悬崖了么……

  她不禁想,如果那个王座上坐的是自己,又会做的比阿妩好么?

  不会的,答案是不会的。

  母皇说过,她是个平庸又胸无大志的人。

  她担负不起一个国家的责任。

  她能做的,只是最后一次帮助阿妩。

  假意与卫澜川合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谋反的势力。

  可盗取谢翡的兵符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大概就是“姝羽”行动一直迟迟不能展开的最大原因吧。

  阿狸曾经问过歌舒瑾,既然是为了阿妩,那么兵符的事情,直接告诉谢翡请他拿出来就好了。

  但歌舒瑾说,此次里应外合的计策只有他与阿狸两人知晓。越多的人知道,就愈是容易走漏风声,对阿妩不利。想要迷惑敌人,全用假的不行,要真假参半,譬如共同谋反是假,但偷窃兵符是真。

  送走卫澜川之后,阿狸站在台阶上,久久伫立,衣袂飘飞。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慢慢张开五指,清晨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的眼眸里。

  一瞬间的失明。

  卫澜川说。

  “臣在殿下眼中看到了恨意。”

  “人性本恶,人们没有殿下想象的那般善良,而殿下,也没有殿下自己觉得的那般宽容。”

  “殿下也知道这些道理,不是么。只是殿下不想承认,这个三千世界本来就是黑暗的而已。”

  是这样么?

  原来自己也是这么自私,卑鄙,不堪的人啊……

  也会有恨,也会有不甘,也会愤怒……

  是在哪一次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呢?

  在留仙殿被逼宫还政的那次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歌舒瑾还真的没有骗她啊,他帮助她取得了卫澜川的信任,用那种残忍的方式……

  诸临镜叫她赤子,可她无法做一个心境纯粹,一心向善的赤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愈来愈坏。

  春风和煦,春光灿烂,可阿狸心底冰凉一片,浑身瑟瑟发抖。

  一闭眼便是卫澜川那含笑的双眼,“殿下,臣在您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讨厌这样卑劣的自己。

  “狸儿……”身体被从后面抱住,温暖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抱抱……抱抱就……不冷了。”

  阿狸一惊,猛地推开他,她向后连退了几步,握紧拳头:“阿胡,别碰我。”他以为她是因为冷才发抖,他不知道,她是因为惧怕愚蠢的自己才发抖。

  昙醒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复杂的想法,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因为她看起来很害怕。

  他向前走,她向后退。

  “阿胡,不要过来,”阿狸伸手阻拦,“你听我说完,再选择要不要接近我。”

  “狸儿……”他不再向前靠近,但即便目光落寞,也没有离开她。

  阿狸盯着他的眼睛,似乎下了很重要的决心:“我有了别人的孩子,我只等了你四年,就背叛了你。我是一个坏女人。而这样的我,居然还在奢求着你的接受。嫉妒妹妹,背叛爱人。我明明知道,却一直在逃避,逃避承认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人。”

  明明知道阿妩与王忍的婚姻,是被旁人设计的,可还是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祝福他们。

  明明知道阿胡死后,她不应该再爱上别人,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去靠近那一丝温柔。

  明明知道楚家一族都是通敌卖国的逆臣,可还是会偷偷地去祭拜。

  晶莹的泪水,泛着晨光,流落眼角,滑坠鼻翼。

  她在哭,很无助,很狼狈,很自责。

  她说的每一句话,昙醒之都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因为她让他听,所以他就仔细地听。他听得那么认真,以至于阿狸讲完那一段话之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是需要时间去思考要不要接受她,而是在辨别那些话的含义。

  踩着花瓣,走了三步,便走到她面前,抱在怀里,心头柔软成一片:“是我,我的……错……没有……陪在……狸儿……狸儿身边……”

  她被拥在怀中,小小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背叛了你,”她哭得愈发哽咽,“是我,是我太自私,自私地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才会去贪恋旁人的温暖。我最大的愿望,其实……其实是做一个母亲,给孩子洗澡,给他讲故事,带他放纸鸢,做豆蔻花冠,下雷雨的晚上抱着他一起睡,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不要怕,娘亲在这里哦’……那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没人陪我做的事情。就是,就是因为这样的私心,才会拒绝考虑孩子的未来,而固执地要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真是一个自私透顶,又愚蠢透顶的人啊……”

  她哭得这般难过,他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小女孩儿,她不该这么悲伤啊……

  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脊,静静地听她说。

  直到她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啜泣,他才揉上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吻上她满是泪痕的小脸:“狸儿的……就是……我的……”

  她抬头望他,略愣的表情落在昙醒之眼里,是怎么看怎么的可爱。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她讲,却说不成完整的句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可他依然在努力地表达,话虽说不明白,但他还可以用动作,他可以给她顺毛,可以抱她,可以吻她。

  “我是个坏人么?”她抱着他的腰,仰头,凝望着他的眼睛。

  摸着她的脸,尽力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空间里:“狸儿……不,不坏……只是……只是……凡……凡人……”

  淡粉的樱花,落在她的鼻尖儿,痒痒的。

  阿狸一愣,刚刚收了的泪水又决堤而出,她猛地扎进他的怀抱,一边捶打着他,一边放声痛哭……

  其实……我们谁都不是神的孩子啊。

  我们都是会有一些些自私,一点点嫉妒,一丝丝黑暗的凡人啊。

  阿胡,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

  阿狸哭了好久,哭到累得睁不开眼睛,任他抱着进了房间,轻柔地放在锦被之上。她依偎在他怀中,小腿搭上他的腰,很快便睡着了。

  阳光点点滴滴洒遍床帐,鸟鸣啁啾,风卷花香。

  阿狸睡着了,昙醒之却还睁着眼睛。

  初春的早晨有些凉,他看着睡梦中的她小猫一样向他怀里凑,小手放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全心全意地依赖,全心全意地相信。

  两只大白兔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看得昙醒之满脸绯红。

  狸儿说这是为他养的兔子,那么他可以摸摸它们么,因为它们被衣料包着,一跳一跳的,真的好可爱。

  他不敢去摸,只是面红心跳地盯着它们瞧。

  心里七七八八地想着许多问题。

  狸儿平时都是怎样喂这两只兔子的呢?

  是喂胡萝卜,还是喂香菜呢?

  说起香菜,他也很喜欢吃呢。那么,下次狸儿喂兔子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可以同兔子们一起吃呢?

  他想了很多,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

  还是好想摸一下啊……

  手指蜷曲着,颤抖着,一点一点去靠近……

  扑通,扑通,扑通,砰砰砰砰砰……心跳愈发加速。

  差一点,差一点就碰到了。

  “阿胡?”阿狸一睁眼就看到昙醒之一张涨红了的脸,一双浅碧的眸子迷蒙着,三分胆怯,三分羞涩,三分渴望,一分桃花绕指柔。

  她疑惑地垂眸,他的手指鸡爪一样蜷曲着,食指就在她胸口一指外的地方。

  “阿胡你……”随着她的话音,胸口的兔子也跳了起来,这一跳恰巧飞快地弹在了昙醒之的指尖上……

  他火烧一般,连忙抽回手,双眸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一般:“狸儿,抱,抱,抱,抱抱……”

  只是不等他说完,小姑娘娇软的身子就撞进了他的怀里,胸口的柔嫩也抵在他胸膛,声音也是软软地喃:“阿胡还真个色狼呢,趁着人家睡觉就要偷摸人家的兔子,着实丧心病狂了。不过,”她仰头咬他的下巴,小脚趾搔着他的脚底,“不过既然我亦是丧心病狂地喜欢你,就慷慨地投怀送抱,让你抱抱好了。”

  昙醒之有些困惑,他只是想说“抱歉”的啊。

  不过,既然狸儿误会了,他也不想再解释。因为——

  被自己喜欢的姑娘投怀送抱,还真的很欢喜啊。

  庭树下,碧螺和祁红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们的殿下失态地哭,又被昙醒之抱进房间,关上门。

  祁红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花绳:“我们的殿下还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啊。”

  “是啊,殿下真是一个毛病很多的傻瓜,”碧螺看着房间,缓缓道,“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有一丁点温暖就拼命地靠上去;因为丑陋而自卑,所以会格外贪恋漂亮的东西;因为得不到先帝的喜欢,所以自私地想生一个孩子;因为对主上的愧疚,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补偿她;因为自己是乱臣贼子的后代,所以一直不敢挺胸仰头,畏缩不前……但是这样的她,一点都不讨厌啊。”

  手指翻飞,祁红又翻出了一个新的花样,唇角弯弯:“难道是因为我们都同殿下一样的愚蠢,才不觉得殿下讨厌么?”

  天空高远,流云缱绻。

  樱落如雨,纷纷扬扬。

  “大概如此吧,”碧螺转身走出樱树的阴影,迈进晨曦之中,她说,“因为我们都是愚蠢的凡人啊。”

  当日夜晚,主仆三人开始讨论谢翡兵符的问题。

  “卫澜川的确给殿下出了一道难题。而解决这道题的最佳人选,”碧螺顿了顿,“是谢翡的夫人,只有同床共枕的亲密之人,才有机会盗取兵符。”

  “夫人?”阿狸摸了摸下巴,“可据我所知,小舅舅尚未成婚,而且,有传言说小舅舅不喜欢女人。”

  碧螺又道:“三月三,主上将在鸡鸣寺召开赏樱会。名义上是共赏九重樱,实则是要为中书令谢翡选夫人。”

  阿狸一拍手,欣喜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联合那位即将被选出的夫人,可是,”她又忽地失望起来,“她未必愿意与我合作啊。”

  碧螺一笑:“与其把希望寄托予一个尚在未知的女人,不如殿下你去当这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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