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儿穿过一楼厅堂时往杨浩远住的套间偷瞄一眼,厚厚的锦帘挡着,瞧不见人影,她只好径直上楼梯。楼梯是直通到二楼的小厅的,她上得楼来看到公主仍站在小厅外面的护栏边。
“公主,塘儿错了,都怪塘儿。”塘儿内疚得抬不起头。都怪自己自作主张下去找杨浩远,无端惹得公主一场伤心。
“无事。外面风果然大,吹一会儿有点冷了,扶我进去吧。”
“是,公主。来,小心,慢点。”
田儿忙过来扶着晏卿另一边,趁晏卿没注意嗔怪地看着塘儿,嘴里只道:“我吃好了,塘儿你快去再吃点。”自扶得晏卿进了套间。
塘儿撅着嘴坐到桌边,把自己碗里的咬了一半的小笼包狠狠地塞进嘴里。
这时一个小丫头低着头轻声轻气地从楼梯走上来,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也不敢再往前,对着塘儿蹲身福了个礼,“奴婢小翠见过塘儿姐姐,晴姨派奴婢过来看看公主用完早膳了没,可还要再加点汤水?”
塘儿使劲把嘴里的包子咽下,略回了个礼微笑答道:“公主用好了,我和田儿姐姐也都吃饱了,不用再送什么。”
“晴姨还让奴婢禀告姐姐,晴姨原本想今日把常在前舱伺候的下人喊来拜见公主让公主认认人的,现在不知公主是想亲自见见还是由两位姐姐代为见见?请姐姐示下。”
塘儿听小翠谨小慎微地把话传完,一股火气从脚底往头顶冒。亏得她还觉得晴姨热情知礼说话爽利不像心眼多的人,没想到她和杨浩远根本就是一样地小气狭隘还不把公主放在眼里。这是故意拿自己刚才说的话来找碴来了。
塘儿好歹把火忍下去,硬梆梆地回答她:“我去请示下公主的意思,回头我自去找晴姨回话。你先下去吧。”
小翠福身应是,转头下楼下去。
塘儿进了公主的套间,委屈地喊:“公主!”
“我们出了宫,又上了别家的船,不比在栖梧宫。”晏卿坐在轻巧的扶手椅上,把刚才塘儿和小翠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话里是劝塘儿退让一步的意思。
“可是最起码的规矩总得要有啊!”塘儿还是委屈,自己明明只是照规矩说而已,怎么倒像做错事了一般。
“呵,我出宫就是打破了所有规矩,怎还有能叫别人守规矩。不过既然出了宫,不用守宫里的规矩,家里的规矩总还是要守的吧。偌大一个宫家,总不至于会上下不分男女不防。我们到楼下去。”
晏卿自顾打头走,田儿塘儿跟着,三人下到一楼大厅,厅内空无一人。晏卿环视一周后自坐到主位上去。
“塘儿,你到中舱去把韦大人、李公公、王将军都叫来前舱,辛苦他们一路护送,我要当面道谢。田儿,你找个小丫头去喊晴姨过来。”
“是,公主!”塘儿欣喜地去了。宫家人敢不敬公主,哼,非让你见识见识当朝长公主的架势不可。
前舱甲板外围的护栏边每隔两丈左右就立着了个丫头,田儿站大厅门口,冲离得最近的一个招手:“过来!”
小丫头提着裙子快走几步,上前福身,“见过姑娘!奴婢小青,请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公主想找晴姨问几句话,烦你去请晴姨过来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自称小青的丫头提着裙子往中舱去了。
前舱与中舱之间的甲板被一道高约六丈的木栅隔开,只木栅正中留了四尺来宽的栅门供人通过。栅门倒是一直开着没上锁,这道门挨前舱这侧和挨中舱这侧,各有两人一左一右守着,总计四人看守这道门。田儿看到小青直接穿门去了中舱,守卫完全没有阻,就跟没看到她似的。刚才塘儿去中舱时也是如此,想来前舱的人是可以随意去往中舱的。只不知小青是去中舱找晴姨还是要继续穿过中舱往后舱去寻。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塘儿引着十几二十号人逶迤进得前舱大厅。礼部侍郎韦多思韦大人,从二品文官,奉旨督办长公主大婚之事。晏卿的婚礼要由宫家在婉州操办,故韦大人被派往婉州指导婚礼上的规制礼仪,也代表朝廷和皇家观礼。掌仪司司笔李公公是专门负责记录皇家生养死葬、男女婚嫁的内侍官,虚有五品官阶没有实权。王嵩王将军虽然有将军封号,其实却不是行军打仗的,而是宫里正三品的御前一等侍卫,身手了得,晏山河特派他护送晏卿去婉州。
这三人俱带着自己的随从,都是在宫里当惯差的,众人一齐对着晏卿撩袍下跪行礼,异口同声喊出“下官参见公主”,颇有气势。大厅旁的套间里头杨浩远歪靠在床上,正看着手中一本不知是书还是账本的册子在看,猛地听到这声喊,吓了一跳。
晏卿端坐在上,抬手示意大家起来,道:“几位大人请坐吧,待会还有人要来,也请诸位一起见见。”
韦思多和王嵩对视一眼,没有推拒。韦多思静静地坐到晏卿左下首第一个位置,王嵩两步跨到第二把椅子,左手按住腰间佩剑大马金刀地坐了。李公公虚坐在了末位。其余人自发在几人身后站成一排。
“众位大人长途跋涉护送晏卿,辛苦了。”晏卿语气中亲切不失威仪,多年宫廷生活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
“下官职责所在,不辛苦!”又是异口同声。李公公怕是不想自己的声音太过突出,故意把尖细的嗓音压低了说。
“昨夜匆忙登船,未来得及仔细过问,不知韦大人、王将军、李公公,你们安置的是否妥帖?吃住可都顺心?”
韦多思微微倾身:“谢公主关心,大驸马备得周全,下官吃穿住用一应周到。”
“那就好。韦大人脸色苍白,可是没休息好?”
“下官初次坐船,昨夜略有不适。现已无碍了。”韦多思有些尴尬,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他从未离开过京城,第一次坐船远行实在是难受,船一晃一晃地如同有人拿把勺在他胃里搅和。昨夜只恨不得连胃一起吐出来,压根就没怎么合眼。至今早早膳时吃了几颗酸梅才止了吐,又喝了碗喷香的白米粥,这才舒服了点。
“是了,据我记事起韦大人就一直在京为官,不曾远离过。难为你了。”
韦多思闻言起身拱手:“能够为长公主主持大婚之礼,下官荣幸之至!”
晏卿略微一笑,摆手让他坐下。又朝王嵩看去:“王将军精神倒是不错。”
“是,下官少时曾在水军待过,船上和地上没甚区别。”王嵩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连吐字都较常人更为有力。晏卿心中暗自赞赏,这人年纪轻轻,脸庞看着斯斯文文的,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刚劲,不愧是能跟在父皇身边的人。
再看向李公公,他是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估摸着快五十了,因着面皮白,倒不显老。以前在宫里时常能见着,只没说过话。
“李公公看着精神也不太好,路上无事,好好歇着,往后无事不用过来请安。”
李公公受宠若惊,颤着身子下跪磕头:“奴才多谢公主。”
宫里头的太监,在皇上和得宠的妃嫔、皇子公主眼中,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但那些进宫觐见的文武百宫以及宫里不受宠的主子可是把伺候皇上的公公当成一方土地神来供着。传个话、带个路要给点好处,塞的银子多些公公们会主动提醒你今日皇上心情不好没事少开口,若是嫌你给的少了,就故意把你往枪口上领。奉旨出宫传赏降罪纸什么的,更是太监们招财进宝的美差事。久而久之,凡是有点头脸的太监,都见惯了银子,胃口也被养刁了。这趟南下的差事,蔡总管挑了李公公,可见这人是个难得的老实又会办事的。因为明眼人都清楚,这场即将由宫家操办的长公主大婚宫里做不了主,也没几桩采买事项的能落到头上,除了实打实地办差,恐怕一个子也捞不着。若李公不是个老实的,就轮不到他来出这趟差,若他差事办得不漂亮,蔡总管也不会挑他。晏卿让他安心坐下。
疾步穿过前舱栅门,塘儿径自带着晴姨、余嬷嬷和四位陪嫁的宫女进了大厅。走近晏卿,塘儿行个福礼自然站到晏卿边上去,余嬷嬷和四个宫女一齐跪下,“给长公主请安。”
晴姨也跟着跪下请安。
“嗯,起来吧。”晏卿颔首。
余嬷嬷和四个宫女熟门熟路地到晏卿右下首站好。
晴姨没起来。刚才进来时她一眼看到厅中坐着的众人,都是昨晚见过的,三位大人的身份少主跟她交代过。给公主问完安她又侧身朝其余人弯腰道:“给众位大人过请安。”
三位大人点头表示回应。
晏卿微微带笑,“起来吧,晴姨。刚才同几位大人聊了会儿,都说你照顾得很好,要多谢你。”
晴姨起身,仍低着头,“船上东西原是都备好了的,奴婢不敢贪功。”
“晴姨不是说要带人来见我么,现在叫来吧,趁大家都在,一起认识认识。”晏卿顿了顿,说起正事。
晴姨微微蹙眉。原本是少主有过吩咐,让前舱伺候的人都见见公主,因着这里头好些人以后是要留在婉州宫府里头服侍的,想来少主是出于好意,有心让公主提前与他们熟悉一下,将来在府里处事也方便些。可眼下这场合……公主高坐在上,下头几位朝廷大官,若特地叫一群下人来见公主,肯定是不妥的。听小玉说方才杨公子就是因为不懂规矩让公主身边的塘儿姑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稍稍迟疑后,晴姨决定挑重要的三人:“回公主,一个是船上杜纲首,另有两个可给公主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唤作小玉和小翠的。只这三人,公主若觉想见见,奴婢这就去叫来,若公主倦了,不见也无碍的。”
“纲首?我正想见见。把他们三个都喊来吧。”
“是。”晴姨退身出去,总觉得公主跟昨天晚上不太一样了。
晏卿眼睛瞥到大厅旁边一副锦帘微动,除了杨浩远还能有谁。
“塘儿!”晏卿用眼神示意塘儿往锦帘看去。
塘儿心领神会,悄声走过去。
杨浩远听到晏卿喊了声塘儿接着就没声音了,正把耳朵往外贴想听得更清楚些,帘子哗地一下被掀开。塘儿唇角弯弯讥诮地看着他,慢声道:“杨公子,公主有请。”说完把帘子一甩,转身回到晏卿身边。
杨浩远假咳两声站直身子,咽下好大一口口水,又虚整了整衣襟,施施然走到公主面前深深一躬,“草民杨浩远见过公主,给公主请安。”
晏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整个大厅突然诡异地安静。
杨浩远没等到公主叫他平身,疑惑地偏头去看,不料看到右边坐着的三位都正瞪着他,尤其中间那位腰间佩剑的,一只手按在剑上似在隐隐发力。配剑男子身后站着的五六位高大威武的侍卫模样的青年腰间也别了短剑,俱用力瞪着他。杨浩远心头一惊,不明所以,又偏头往左边看去,一位嬷嬷同几个宫女虽然是垂头站着,但脸上明显也是鄙夷的表情。忽看到田儿用口型对他说“跪下”,他一时恍然赶紧跪下,又喊了声“给公主请安”。
“杨公子请起。”晏卿不疾不徐地让他起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杨浩远脸色不善地站起来,在心里骂姓宫的:花大半身家娶个这么难伺候的老婆回来,有病!
塘儿见杨浩远难堪,抿嘴偷乐。其实塘儿误会杨浩远了,他自己并未觉得难堪,不过是一种背离自己行为习惯的别扭。他也不是故意对公主不敬,实则自小性格豪放行为无状,尤其对年轻美貌的女子,言语中总会不禁多几分殷勤。况且他和宫隐西亲如兄弟,他也是真心把晏卿当成“自家弟妹”。这一点,晏卿也误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