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漪竹林间,刀光剑影盛清冷月色锋芒,凝了清秋夜结的霜,刺破这未央长夜,露出痛痒的天光。
玉山泽手执长剑立于其中,一袭白衣清绝,犹是公子玉面,眉目间却是肃杀之气。不远处的萧无闻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朝他放去的目光傲睨自若。彼此静立不动,似皆在等待着谁先出手,却当目光聚焦于同一缕飘落当中的竹叶时,一人应一剑而起,须臾间惊起栖枝寒鸦飞离,风欲动又止。
玉山泽刺去的剑疾如雷电、狠戾决绝,直往萧无闻的要害,划破了当来的秋风霜浓。而萧无闻一个侧身躲过,流水行云地随风势闪去了玉山泽身后,他口中念诀,左手的皮肉渐渐褪去,显露出森然白骨,细瘦的骨指节幻化出千缕红线交错,朝玉山泽握剑的手缠绕奔去。
玉山泽回眸,那红线若蝎若蛇,蜿蜒着涌来占据了视线。他没有躲闪,任凭这千缕红线缠绕,只一触到皮肤,便变作一条带刺的生花绿枝,毒**要发作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清光挥下,一只白骨落地,缠绕在他手上的红线倏然抽离而去。
而那只被砍下的森然白骨方掉落在脚边,一瞬间便化作了粉末消散殆尽。萧无闻朝地上看去一眼,又朝远处的玉山泽望去,一声冷笑,本失去了的左手复而重新长了出来,连同着鲜活的皮肉,却手腕处多了一道针线缝合的伤痕。
“你寻找了整整十年,寻不到她的下落,直到后来,你得知这一消息是她的死讯,所以你怨恨朝廷、怨恨深宫,却为何殃及无辜。”
萧无闻不语,只是抬起头望天,此刻月色正清朗,应是眼眸熠若星辰当衬,却他的眉头紧蹙,一时涌至眼眶的清泪模糊了视线,更添这罩纱夜色的朦胧如梦。
“草木何不无辜,无故于秋风凋零;秋风何不无辜,无故于世间一遭。”
玉山泽闻言一笑,笑得翩翩、笑得温柔,犹含春化雪,方才所说的那一番话似已与他事不关己,“终其一生,幸与不幸,我玉山泽皆不会忘——”
一语毕,玉山泽便举起手中的寒芒长剑,当是十步一人杀之,裹挟风中的衣摆作响得猎猎,鬓边的青丝若写意的挥笔,未过刹那,复又归于平静,一时的万籁,俱寂。
萧无闻瞪大了双眼,嘴角边流出汩汩鲜血,那一把长剑自背后向前穿过胸膛,沾染了血色淋漓。他双手微颤,还未来得及一抚伤口,便随刺穿胸膛的长剑利落拔离而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而立于他身后的玉山泽,仍保持着举剑的姿势,剑身的鲜艳凝成血珠就着月色滴落,融成支离的清辉,映照这霜华愈浓的秋夜。
——“萧掌门!”
宿迎大喊了一声惊坐起来,伸手抚上心口,口中喃喃着“这是梦、这是梦”,而冷汗洇湿了衾枕。好些片刻稍缓回神,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尚是夜色朦胧,一如梦中之般,真实得似是而非。
便是如此待到了天明,天光初乍破,却转而天青岑寂,渐然点滴起雨珠,不肖片刻,串作了珠帘罗幕,湿了满目的琳琅,更添了清秋冷重。
留梅听风刹的大殿清冷,隔着昏暗和绮靡,萧无闻手握酒坛躺倒在台阶上,周身各环立半圈的灯火幽杳,雕作云鹤的烛台,那展翅的影悬成一个罗圈,盘旋在他的身上。
昨日是萧妙凝的忌日,这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同时又是一个不可议的谈说。而在这一日里,萧无闻命手下备好酒,更是下令无论是谁不许靠近这留梅殿一步,而彻夜饮酒醉至不知东西。
翌日却又清醒了十足十,似那饮尽的酒不过是酒,里头的苦涩皆化为了断肠中的仇恨。
而将至午时,宿迎前来求见萧无闻,将梦中所梦一一禀告给了他。萧无闻闻言不语,只是坐在殿上冷眼看着底下的人,这般静寂与凝重将宿迎压得喘不过气,心下更是虚了几分,生怕被掌门看出端倪。
好些片刻,萧无闻才缓慢地开口道:“江湖中预言,有朝一日,玉山泽与我这留梅听风刹定有一方毁于另一方手中。”
“掌门,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宿迎即刻屈膝跪下,地上一声叩击回荡在大殿中清脆。
“他对我有仇,我对他有恨,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往往作了引火线。”萧无闻冷笑一声,睨向底下跪着的人,“但我萧无闻要告诉你,这梦只会与现实相反而行。”
宿迎把头低了低,余光却瞥着台阶上掌门停在他面前的步子,复而一道的衣摆擦过他身畔,他方站起身来转身向后看去,萧无闻的背影行了远渐然于眼中消失。
他回到药藏阁,继续调配可解的蛊毒的解药,却是心不在焉,忽然间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该添哪一味药,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觉得这梦并非巧合,反倒是在坚定他这几日来的犹豫不决,而这一梦似成为了他的一剂定心丸。
便在一个月后,江湖上不知何起了谣言,宵仙阁阁主要与留梅听风刹掌门一决生死、报仇雪恨,五日后将约面于褚风林。而江湖上各门各派知悉后,竟也有人信以为真这如此的拙劣与幼稚。
却五日后,褚风林中,萧无闻果真大开了杀戒,对方却不是玉山泽,而是当初的散布谣言者,一个靠山硬朗的势力组织。却在他眼中眼中,不过一群蝼蚁,也敢溃于蚁穴。
而位于陵州城城中的玉山泽,只是有过耳闻,却如过耳旁的风,并非当作一回事。当下于他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时机,唯有沉得住气,他心中明白他会等来对他有用的东西,而不是靠自己费尽心思,最终只取得那些的徒劳。
可宿迎至今不知,自己落入了掌门的圈套里。他按照原先的计划,暗中前往了褚风林时机,以为那日所见即是真,殊不知是萧无闻专门为他演的一个假象——在“玉山泽”手下节节败退、落荒而逃的画面,正如与梦相反的现实,萧无闻灭全了这一组织,杀伐果决,毫不留情。
在将信交到玉山泽手中的时候,宿迎才明白,他便是那根引火线,又是被掌门所耍的蝼蚁一只。
地牢昏暗、潮湿、阴冷,深处中潜伏了不知数的鬼魅,争食着第一抹夜色里的腥秽。萧无闻独自一人亲身来到地牢,烛火便应声而燃,照亮地牢中央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宿迎。
“这般滋味尝得如何?”
险是陷入昏迷的宿迎,听见萧无闻的冰冷的声音,微微抬了抬眸,只见得他正坐于不远处,视线模糊不清,连同意识如此。
而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蛇蝎纷纷向四周爬去,没入了黑暗深处,不知是命令的驱使还是也会怕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
“是......是什么时候?”
“陇渊是个偏擅手段、遇事果决的人,我极其看重他,给了他位置,甚至给了他权力,可他不知珍惜,想借着这台阶,坐上掌门的位置。”萧无闻颇有感慨地道来,似是不忍再谈起的可惜,下一句话却倏然转变了语气,与这地牢的诡谲融成了一体。
宿迎闻言转头看向萧无闻指去的方向,昏明交界的地方堆叠了一堆散乱的白骨,静谧而凄冷——
“所以......他向掌门告了密,之后被派去掌管宋雪门的手下是假的,那些传信也是伪造的……”
“我本不想揭穿你太早,却蠢人之多听信这等谣言,先前信中提到陇渊会加入其中,届时你只要看准时机与他配合,便能够扭转局势,夺取这掌门之位,各自分一杯羹。我在思索着何不借此机会下手,且又听闻了你这一梦,是在给我作个预告,我却同时将之利用起来,来了个一箭双雕。”
萧无闻说得轻快,不能说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倒也算得上一个不错的主意,他巴不得有人与他玩手段,最后再目睹他们落得的下场,属实是一大幸事。
那封送去的信倒未能拦得下来,直接交去了玉山泽的手上,写这一书信的人道是有意投奔于他,更是透露了许多关于萧无闻的情报,却无非不是些陈年旧事与他的所为罪恶。
自成立宵仙阁后,他便暗中着手调查了萧无闻,这些年未有中断,将之里外皆调查了个遍,方知萧无闻为何对朝廷有所仇恨,却又不得不借助于朝廷的势力以推翻政权。
故玉钦明的死成为了他计划的开头,继而是皇上的薨逝再到他一直为他所用的“吴如党”僭越皇权罪论处——而这一切的源头,皆源于他的妹妹萧妙凝的死,愿牵扯起整个天下为她陪葬的妹妹。
锦昭四年,北方曾有一场空前的战乱,匈奴扰乱边关,城中数百万计的百姓不得安宁,而朝廷却按兵不动,待敌人破开了城门,连失了几座城池。皇上才下旨意,击退敌军,夺回失掉的城池,还百姓一片安宁。
而吴如这按兵不动的计谋差点得逞,却被玉钦明识破了计谋,至此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且历经了这场战乱的,便有萧无闻与她的妹妹萧妙凝。同其余百姓一般,在烽火狼烟之中与家人流离失所,至此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却相依为命了两个月,萧无闻与萧妙凝也失了联系,再也寻不到彼此。萧无闻再次听闻萧妙凝的消息后,已为留梅听风刹掌门,至此攀附关系,与朝中势力左右逢源,为妹妹的死而报仇。
其间,匈奴再次来犯,吴如阻止的意图愈加明显,玉钦明更是不能让他得逞,皇上却考虑到国库开支,数月前各地发了大水,拨去了修堤、安置的款不胜数,亦有不少官员暗中贪走囊中,不断上书陈情拨款不足,便在军饷上怠慢了下来,正战争头上犹豫援兵一事。
至此僵持了半月有余,皇上终是下了旨意,同意援兵十万,从全国各地推行新令,以兴节俭风气,还将贪在手上的银子克扣下来收归朝廷。
人人皆以为是玉钦明的功劳,出了风头,殊不知还有一位居于深宫之中的嫔妃——那一夜,皇上仍旧摆驾椒兰殿,萧妙凝独自提灯,拦下了圣驾,一行人震惊不已,公公以为又是哪位来哭诉侍寝的嫔妃,赶忙打发她离开,莫要耽误了皇上。
而萧妙凝叩首在地,良久方抬起头来,眸中已是清泪盈盈,却不落下,犹是目光坚毅,她直视着步辇上的九五之尊开口道:“恳请皇上援兵北方,击退敌军,夺回城池,不留青史耻辱。”
这一句话响在月光皎皎的春夜里,铿锵有力,何况从一个女子的口中说出,更是惊了在场所有人,连同皇上的眉目也几分惊色。
可他没有回答萧妙凝这一恳求,只命人摆驾回了宫。翌日,“凝淑仪夜拦圣驾”一事传遍了整个后宫,原因说法不一,亦因此事,萧妙凝被罚入了冷宫,期限不明,明面上遂了许多嫔妃心意。且今日上朝时,皇上明言援兵十万,击退敌军尔粟王,夺回失守的城池,这一突然的转变,令朝堂之上的忠心臣子喜出望外。
萧妙凝听闻此消息后,禁不住哭了一遭,外人看来认为这小小淑仪失了宠。而住进了冷宫后,日子变得分外清净,无事时便念佛念尽一个长日,也曾有走得近的几位妃子来冷宫中探望,打趣她似换了一个人,一向不信神佛的人如今却比谁都要虔诚,心中皆以为在祈愿早日能出了这冷宫。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为了谁。
为了那位在战乱中救下她的将军;为了那位一见倾心的将军。哪怕上天待她不如意,历经战乱与家人流离、被在宫外参与隆重祭典的圣上选作妃子、哪怕一辈子困于长门,她义无反顾,甚而至死不渝,在最后,果真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