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纵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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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终是作罢,只亭楼上饮了一夕晚来风,水泠便回了住处。

   而此刻,送客而去的董指,听得那马车扬尘青石上,门声随之关合,夜色不住,身置于一片清阒之中——杜书的话语,犹有回荡地念在耳边,绵绵响响,似梦非梦。再回过神来,一抹青苔抚在指尖上,春夜里温凉;方时的风雪旧痕中,那位雪里红梅的女子,恍惚又见。

   当向梦梅园外,便换清醒人间,唯灯火泠冷,照见离人夜,偶然厮役目至,其目敛语缄,神色不辨。

   ……

   往后的三日里,杜书再未登门府上,一时声色不闻,董指以为受了当,差人去打听究竟,亦不得而知。正厅堂上闹着动静,忽丫鬟来禀,一位玉姓的公子前来,可将此解。

   听罢一番事由,赶来作劝的水泠方至厅堂侧,已狼藉作止,只见府外一驾马车停驻,似有客来,而董指立即命人妥当了地方,将了副新茶来。

   她自是不想与董指多言一句,欲转身离去时,便闻熟悉人声,轻悄看去,所见来人竟是宵仙阁,不由讶然。

   自苏州向陵州一年余,仍忆夙昔云水,犹盈盈夏时,轻舟荷荡,入梦、人远。后有一回,偶闻丫鬟话闲,初识宵仙阁便出于此,当了些许细软方凑齐那千金一梦。

   而今五年且去,宝招听了她这信口琐事,于世前一日时,曾入宵仙阁买下十梦,当心着夜里归来后,直奔她这去处,将那十梦之事一一说予了她,不过天明,夫人命殒的消息传来,董府内外,惊诧一时。

   水泠不曾想,如此竟是离分。还记院墙上的风曳花影、西窗下的灯火惺忪,卿卿软语,比之粥稠。仿佛昨日、犹恐梦中,便连那同渡的流年,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可她深谙,思念难温,一番深重。

   且这一回,宝招真正作别了陵州。

   她大可去寻向那顾念之人的去路,不必把那天地奔赴的思念,倾倒人间光色中;亦不必吝得人物、遭逢枉无,尘世所竞,终于不过春去也。

   而她须然常念苏州故人,却不至其勇气。随波逐流多得,一如那盛长朱明的向晚夕天里,他着如玉青衫,糯发披散,酣睡于十里荷花中,周身水光澹漾,以为洗却月光,竟看眼中,将她引上了溯洄的舟,任凭思绪争渡,自心上鼎沸喧阗。

   直至再闻数声脚步起,乍断思绪,水泠忙回过神来,匆匆将身掩入丛花后。当隔芊绵花枝,窥阶下人影,步态可分,如今这白衣如月的公子与从前大有不同,却又有其前阁主的神采几分。亦因故人有所怀此,买梦之初,是逢夜雨,始料未及,若银河倒泻,摇漾了整座城池的灯火色,将天地琳琅——

   正点着一茎烛火的玉潋卿,忽闻门外声响,一袭带雨冷风既入,方明的烛火又熄下火光,昏暗明灭之中,可觑一抹人影映地。他复点起灯火烛台,自曲帐画屏后走出,所见来人一名年轻女子,雨丝捻在衣发,作片微湿,通身的清冷雨气,生罢离枝花魂之感,自成风情。

   而随身之物,并无雨具,只怀抱着一个包袱,便向问那来人可是避雨亦许买梦。水泠见其打量,倒新奇这少年莫不是阁主,却也只管答道当是买梦。玉潋卿闻言了然,忙将请入内坐下,因无茶水,只得酒正温在炉,便要烹茶去,却久久未回。

   且观陈设,与董府繁华声影大有不同,其荣贵未彰,风致不落,只桌椅作摆,灯火昏黄,尽朦胧影绰,而这身旁后,方引将人去,应是别有天地。

   殊不知觉入了这地方,还未踏得方寸,那少年便捧了茶水迎身走来,水泠险些翻撞杯盏在地,适才如梦惊醒。玉潋卿却无惊色,只扶了稳送至桌案上,顿了顿道:“今早师父出了城外,正路上赶往,应快回来了,小姐且些等候。”语罢,便又失了踪影。

   听此以为今夜空走一趟,水泠不由得可惜起,却仍复坐回去,随见桌案上,不知那少年端了好些东西来,识得一月白釉瓷碟中蜜饯,两盏豆青釉瓷碗里,倒不知是什么了。她将包袱放至身侧,捧起一碗轻细尝来,竟是卤梅汁,换了另一碗便又成了姜茶了。

   时味道辗转,不知人来。玉山泽披了一身珠水,多少狼狈之相,却无在意地,推门而入后即开口问去:“不知小姐心许何梦?”

   人声陡闻,水泠蓦地循声望去,所见来人似一阵风来,直至坐止,方看清模样,侧目之中,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哪怕这催人晚雨,犹猗猗不掩……

   玉潋卿随董指一路匆匆,至簷花阶下,方才止步。抬眼间,天光落入,沉静昭朗,再往观,花草明净,闲眠生发,时风起,一阵轻籁如扫,隐约鸟鸣声色。

   他略一惊怔,如隔世恍惚,一时,不觉夏深。

   “玉公子,往此去小女便在里头了。”念及董云偌,董指不免心绪难抑,言辞间掂得几分叹息隐隐。却话音落后好些片刻,不见回应,董指复抬眼看去,身旁的人似对此间景致入了迷痴,其目映葳蕤,深情眉锁,是可比之一色的光景。

   此前,他不曾留意烂漫过处,今看竟也斟酌,一番犹疑后终是笑说起:“自小女的娘亲去后,三夫人特意请了专人来打理这两处庭院、屋舍,不值得赏看、不值得赏看。”

   正屋里头撤换旧香的丫鬟,倏闻人声,想来是为小姐探病的来人,紧忙迎了出去,渐近清晰之中,听得一句什么“如何将是入夏了”。值此一说,董指方才的笑意转而声放,平生一瞬之中,那些从来隐忧好似乘风而去了,不追九万里。

   丫鬟不知老爷笑缘何故,倒是许久不见其音容甚兴,诧然稍表,不过施行过礼数后,便将来人带至小姐榻前了。

   珠玑影碎间,那白衣如月的公子只是寂寂伫立,隔看轻容,不知其所想。往日瑞脑消香,今日亦如此,却是无端,宛渡昏黄,添念眉间心上。而当一盏茶过后,那位公子离开,一阵裴回乱心方随之消散。

   屋外且候着董指,两位夫人听闻来了神仙似的人物,不由心感好奇,适逢去路上遇见水泠,便同跟着前去了,丫鬟尚也两三。应是平日疏远,这凉亭下虽坐了满当,却各自垂首敛眸、缄默不语,其东风来去,看待眼中,倒作了无情客。

   “玉公子,可有方法?”

   玉潋卿方穿过回廊步入亭下,董指便起先发问。身后众人闻声,适才反应过来,也都起了身,纷纷同看去,目光不一。他亦无闪避,皆与之相视而笑,当最后目至水泠,眸光一顿,熟谙乍起,似何处见过,却如何也记不起,纵是以后,已然无记无存。

   “令千金梦中,见与一名女子琐事,思量盛眷,不堪梦醒。”玉潋卿收回神情,将端绪转向董指,“而这名女子,正是这场梦的主人,亦可将梦解,却如今斯人已逝,若要从中清醒,须消抹令千金与之的记忆,便是此后,不记萱堂。”

   这番回答,与先前的杜书所说无有不同,董指已受之淡然,水泠同其余两位夫人听得懵懂却也自知难为,彼此间相觑不语,风中唯闻叹息,过去好些片晌,水泠忽开口向问:“玉公子可知,云偌小姐梦的什么。”

   玉潋卿闻言,念及方才梦中窥见,皆般如马骑灯走,亦如重山一幕幕,若非一只雪青之色的蝴蝶凭空闯入,扇动的翅膀扑盖了所有,便也不会将此梦境中断,不觉憾恨,却还只作温声一笑道:“是个极好的梦。”

   每年春将尽,常见宝招相携云偌院墙下共剪花枝;云偌髫年时,董氏一行又北上苏州消夏,便是荷荡中所相识的她;岁岁清秋,云偌问宝招何时最忆,道是天云自在,拨得月明宽广时;待元冬款至,是处人家相邀去,檐下炉火惺忪,赏雪庭中。饮过的杯盏、食过的碗箸、话闲的糕点、发上的细软……皆流转天光中错落。

   董指不知这玉公子可窥梦中之境,原来云偌是梦了宝招。他尚且犹豫不决,对云偌而言,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却事情如今渐有了眉目,想来应还有更两全的归宿。

   玉潋卿亦不强求,只是走时提醒,长久之下,便是真的入了梦,将难再回来了。故又引得一通发问,究竟何为“入梦”,水泠却不关心了,只惦念起宝招,她若是在场,定笑其荒唐,还有那位自西北而来的除妖师,此时今在何处。

   “棠珠!棠珠!”

   昨日抄录了一夜的人间世梦,何时睡了过去,棠珠也不知,忽听得一阵人声匆急,昏昏沉沉睁开眼,朦胧之中,阿朱的脸隔窗映入眼帘,正笑看于她。平日里,难见阿朱一面,常不知去处,眼下不知所为何事,前来贮梦司。

   自她来到贮梦司第一日,暂执掌司的姑娘,便要她谨记,述梦者不可入他人梦境之中,或将乱梦徵。念在初犯,阿朱未追究于她,只几句交待后,便离了去。

   日后清醒,棠珠也才记起那华胥一梦,却这梦里何故还有一个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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