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收了场,董府之事也落下了帷幕。
那一夜里,人间起了一场风,比之此前的春雪一幕,如是喧阗。
如何解得,世人不得而知,抚尺上的名目亦任由其去,不过一时的新奇,且作岁事消磨,来来去去中,终归有一桩要逐飞花与流水。
……
“倒是与陵州的雨有缘。”
杜书记得,下山那日,霏微如是,如今游见故城人事,若又逢依稀。
萧无闻闻言,不由向看,自帘栊外,抬眼的天云里,似被打翻了一碗黛墨洇入水中,遍染了连天稠云,此期将雨。不过一目须臾,他便收转目光发问:“杜公子可是陵州人?”
杜书不由一怔,又即微垂眸首,略略敛了神情,方笑答从容:“年少习得一门手艺,今为两袖碎银,在在奔波,且是这天南地北的漂萍客罢了。”
“董府之室,风光已称昔闻,却仍矜之朱门,今一出无端,摘落多少话柄,杜公子若将此解,名讳可是更上层楼。”萧无闻说时声色,眉眼含笑隐约,似总有一番心思令人难将看穿。
杜书字句听来,却也只是笑而不语,将茶端饮,一时,悬梁在寂,而衣发吹动,是看帘栊外,长风乍起,随此便衔来云青雨色,又换人间。
“今杜公子陵州三日,不知杜公子今日考虑得如何?”
“在下不过一介偃师,年少跟随师父学习悬丝偶戏,却天有不测,那年风雪里,师父遇险于此,未能人世。他这一生自傀儡中来、又自傀儡戏中去,我知他完满应如何,如今便是接替师父续演他未寄的天地。
“却眼下落得如此,意外殊甚。同是朱门之矜,这家主人曾于瓦肆高价收购了两只傀儡摆放家中,此后常有不宁,请了人去探其究竟,道是那傀儡作祟,便要作焚。在下经行闻说,前去问询时,方知是其主人不知听来何处,魂施于傀儡之中,可得人形,继生一世。
“他识得在下是此前演出的偃师,亦不舍将其烬于一抔灰中,便将那两只傀儡赠予,当是漂亮十分。却当他把傀儡交出去后,方觉这些年来的分明,听说终不是成说,所谓不宁不过幻梦,于见不忍,临走前与说,此番回去后,可遂他心愿,那两个早夭的孩子,将付一世来路。
后来之事,从江南传去西北,谁还记最初模样。而此次前来,自有私心在,又想来这两个孩子还未行过一程山水,便受此委托罢了。”从来过往,杜书絮絮了一通,“萧掌门如此聪明人物,怎不会不知,如何再问,恕在下也无从答应。”
“杜公子年少时,因偷学门派武功,被逐出师门,此后一去二十七年,了无音信,如今涎琊宫的得意弟子江赋临得继衣钵,不久将来,便是坐上宫主之位了。”
闻言“涎琊宫”三字,杜书神情一怔,许多年不去提想的旧事,早已作了潮水,将心火淹灭,从前做梦当侠客的意气不复。他自觉行过人间万里,终于西北之境,寄得存身处,江南的山水从此离他远去,却重逢了天地和口吻,亦年少曾梦,当时清醒记。
“我也不强求杜公子,山高水长,何故于一囿,莫不如看你们彼此的好戏。”
萧无闻道完后长舒一气,继而放下手中一口未饮的茶起身离去了,独留杜书一人,雨仍潇潇。
“三夫人!先前的那位杜大人来了!可要去知会老爷一声?”
道是身有不适,正从董云偌那处命人送走董指的水泠,忽闻身后匆急,停下了脚步回头。
从前看过一出草台戏,说的是尘寰别后,若思念未温,将化蝶人间,天地奔赴,戏中人物朝暮作念,因想寄托,有思万物,遂梦见至亲之人化作蝴蝶,醒来后果见窗棂上,有蝶停栖。她想,是否相隔于生死亦或碍于一物之中,若有想见之人,有朝一日,自当相见。而今,她见到了,两厢眉目,明月如迎,推开了烟波千万里、吹来了经年来信的风——
“公子打哪来?”
“公子拨广夏风,胜比花好。”
“公子,天地宽广,此别无期,不必记得水泠,但需记得苏州光景!”
……
此经师父去后两年,方有所知觉演出傀儡戏的意味,亦受了师父生时的风光,不致零落。后受邀于一场苏州祭祀,彼此皆远道,聚之而制药发木偶,暮夜之间,灯、火、烟、影,照得平生。翌日寻酒情盅,却看城东处,万人涌向,又随人潮去,见城门此外,晴光天净,荷花千笑,而人语响动,殷如其雷,极致目中,灿烂千番,方知今朝一幕,在六月廿四。
所幸来路,沽酒一壶,行饮之间,好似半生愁消,别无所想,值此赏心乐事,醒醉亦是分明,却这前头,风月不期。
还未点说的舟舫,岸上观之不觉别有一趣,杜书便想登舟,却渡口船只早已抢雇去空空如也。应想倚待航船,风过几经,方有一画舫停靠,泱泱散落一片客,与之遥闻,画舫之上,一女子喝喊了三家公子名姓,道是今日东阶,话音未落,岸上的人已然争先前去。他亦已醉倦见微,忽受牵扯气力,身后之后,芸芸之身。
踉跄陡入画舫,所见内饰流绮繁华,此外红碧天揽,引远心动,犹飞花自在,此刻不必言说,随即船身摇动,而闻背后来声:“公子,今日欢畅,何故独酌。”
他转身,识得是那位喝喊的女子,所见美人依稀,迟暮难掩,却心有疑为何事,正欲作答,那位女子又言:“在下祁娘子,今陈、刘、李三家公子邀来了楼中的几位姑娘,不过拍歌饮宴,寻欢作乐,公子若有心意,祁娘子可为公子引荐。”
杜书闻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目光跃过身前的人,此间虽不致满当,倒也行得几台戏,却偏生选中了他,不知是哪一出名目,心想至此,他轻点下头,温声答了一字“好”。
祁娘子未料对方应答如此爽快,即解了愣怔,斐然笑道:“公子随我来。”便将杜书带去一盏画屏后落座,斟后茶水,抛下一句:“公子且等候,祁娘子这便去为公子请来。”匆匆了身影。
画舫楼上,水泠方一曲奏毕退了场,抬头见姐姐正迎笑而来,亦是笑问:“姐姐可是去了何处?”祁娘子却不语,只将目光上下打量身前的人,片晌,自她发上摘下一支簪花簪上了水泠的鬌鬓里,又用指腹涂抹了胭脂施去唇上,“方才识一男子,我不会看错。此处行止不知何时,便交予我,今时今日,当度欢喜,你去吧。”
水泠听闻,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祁娘子知她不解,亦拦了她的开口,目送她悄藏离去的身影,那位青衫公子换抱酒壶,自衣袖中拿出三张银票的画面又浮现于脑海,想来醉意渐起,日光刺目,那薄纸在指尖捏得轻,稍不留意,便要被窗外的江风吹散。于她而言,这不是什么稀罕物,那些游冶弟子亦投掷如此,却面前之人,如何看一身解字清风、潦倒失意,不过为之意外作罢。
“公子久候,奴家水泠。”
忽闻响动,杜书陡然循声看去,见一女子身前而立,宛若一枝海棠生长。
“方才在下见已有空舟,若近了身,我们便乘舟去。”
“水泠凭听公子吩咐。”水泠始终不曾抬头,并非不敢看去,说来便是情愿不肯。
杜书亦意不在此,难得光景,一番珍重,便是陷入的沉默里,鼎沸之声唯闻,皆向画屏外。
“来了!”杜书倏然起身,将水泠的手牵过,纵步点上阑干向不远的棹舟翩然落去。
一切猝不及防,水泠只知觉到此刻她正飞于空中,惊声被抑在喉头,掠身而过的风缱绻了温热,花已非花、江水已非江水,手中紧攥着的力量令她才看去身边的人,却未经一看,听得一句“只会些轻功,却不曾用过”,尔后,天地降落,一阵水花声起。
舟上摆渡的老叟更剧一惊,摇桨被丢下,随激起的水花中转过身后,便见两锭碎银抛向他处,老叟紧忙伸手接住收入袋中,方看向另一的来人,咧嘴一笑道;“公子好轻功!”
杜书亦是笑得爽朗,便顺势枕倒舟中,水泠站立不稳地跌坐下来,心头而作茫茫,她抬头自天幕遥望下置身的花开与流水,又看向那一位他。
良久,水泠开口轻问:“不知公子想让水泠做些什么?”
“你便说说苏州吧,若非苏州人氏,亦可说道别外。”
水泠闻言,轻倩之声笑来,过后说叙,漫出空山,却身畔之人不作应答,不由插入一句:“公子,你在听吗?”
“……在听。”杜书笑答,饮下一口酒。
一壶酒见底,终于醉意朦胧,那名唤水泠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只听了大抵,从来居在西北,惯常了粗砺的风、悍然的雪,身心手口——一切散落的,皆于这如期永至的长河落日中。
后来,醒时发觉自己回到了渡口,而夕天悬在眉目,几抹云绯徘徊当头。
“公子,到了。”
杜书又听这声清脆,才作清明,而此刻、葑门之下,人已散去,如是这暑气随渐起的暮色渐消。彼此离了舟,水泠复之敛眸缄默,杜书亦不言语,却不期而同地,分别未提,回去苏州城池,十里长街,竟看眼中,可是灯火来处。
万人如海,杜书只将一支簪花放在水泠手中,便转身离去,没入了影影绰绰里。水泠凝视着手中细软,怔愣在货摊前,不过须臾,她抬起头来朝杜书离去的方向作喊了一句,而这一回,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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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乐!(本章与第十八章片段均参考了张岱的《葑门荷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