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向晚,正黄昏上,杜书又临董府。白日走时,杜书与董指说如此,董指虽应允口中,却心下以为,这一去再将覆辙重蹈,尽管言语一番,不似哄骗之意,仍是转念想来,较比从前那些浑俗和光,犹不是相信了好几回。
估摸了时候,董指便让小厮提灯去门外等候了。此番来人,不只杜大人一位,身边还跟了两位少年,男女有之,安在梦梅园旁上灯的丫鬟见了,将会意了去。待那小厮将人带引入花厅,清茶、点心皆已妥当毕至。
杜书身置,便觉了与今日来时有所不同,应作打理,观陈设一切亮堂了许多,略微回眸此外一方香砌也如许清清,原的旧深草木撤换了去,而那堆乱的紫藤花枯枝亦不见了影踪,唯墙角一盏灯火色投花曳影,更不见那一位苏州故人。
“来,各位都请坐,不必拘谨。”董指起身,掬起满面春风招待杜书身后的两位少年,又及杜书,“杜大人也请。”
观稚与菱榴却不为所动,一切至于生涩,只杜书身后藏往一身拙。杜书意料,当抱礼谦笑:“此一唤观稚、此一唤菱榴,受托付在身,生人初近不知礼数,还请董大人莫要见怪。”随着将落的话音,他移开身,向身后沉声开口道:“观稚、菱榴。”
闻得名讳,观稚与菱榴两人便敛得方时忸怩,各自身前一步,向董指复了礼数。
董指摆摆手,直道“何须计较、何须计较”,话语声中,待两般抬头,他适才看清模样,却登时怔愣了神情,笑意也僵在嘴角,神色一番,惊叹难掩。心下不觉感慨究竟是何样的不凡人家,生得这一双漂亮人物,不是画里的、戏里的,也是那人偶做的——
男子颀长而白皙,着一袭碧落颜色,玉簪发挽,莹润见泽,清俊眉目之中,间点一记,似朱非朱,倒不成说是抹醉了胭脂,犹长剑身背,收观一切,落拓当风作最解;女子则一袭粉衫绿裙,身薄衣轻,双蟠髻上真珠梳饰、花钗斜坠,再往观,眉黛春山演,琼目生丝澹,檀唇淡抿,通身冰清一质,恰似姑射雪来。
一时,室中静谧,杜书如何见董指一副呆住了的神情,又如何不知他此刻想的什么,却是开口道:“不知董大人思虑了如何?”
适才,董指回过神来,白日之事复上眉目。他将目光转向杜书却是不语,只是邀入座上,捧茶垂首。
先前,宵仙阁来人且说以女之失承其母之得,而杜书却另生一计,终归生因须还果,交换二人得失,也不过浅免一苦,亦谈及那一宗“荒唐”,道是长绝之人,抵不过寻无意义;未尽之人,若无在劫之难,将忆今生岁结。
下一世为云、为水、为草木还是为度众生,谁又堪辨,他想。至此,手中的茶未喝一口,又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随即起身向杜书作揖道:“董某思前想后,听凭杜大人。”
“此语今已入局作数,应照从来,无以更改。”杜书说时,目光注视着身前的人,言辞坚定。
此番声倾,董指心下不由翻捣一瞬的惶恐,至此往后,宝招再无与云偌有关的任何记忆,而云偌亦从此孑然身处,相思哑声。
这一夜,人间起了一场风,云被吹开千里、水堪吹皱春池、草木焉失于火......
“三夫人,听前头说,这八角亭楼要烧了。”
来送帐中香的丫鬟,将路过听到的话闲说予了水泠。此刻庭院中,水泠寻来无事,正剪花枝,而夕天向晚,一位丫鬟提灯在旁,照见彼此人面花影。闻言的水泠愣在原地,欲剪动的手停在一簇花枝之间,斯须她才回神过来,花枝被剪落在地,玉剪也被抛下,奔亭楼向去,一时反应不及的丫鬟提灯也跟在身后去了,方归置好新香的丫鬟从屋中出来,只见落花满地、庭院空空。
可匆匆到了八角亭楼下,不见一人,只亭楼边的灯火映远,一片清寂春夜里。
“你先回去吧。”水泠同丫鬟要了灯笼,便让离了去。
梦梅园不点灯已是寻常,宝招亦极少去,后来落成了府中夫人、公子小姐们存放东西的地处,如今这八角亭楼也逐了身影,渐失于冷。
别外此时,董指将杜书一行带去八角亭楼,却经过书房,杜书停下了脚步。方才先行宝招所居,然阶下未至,杜书便道此非夫人所著。
“书房后方有一处梦梅园,大人请来。”
说时又行向梦梅园去,小厮提灯在前头,下上高举,众人的目光随那一隅光亮定在那矮墙挂中的木匾上,已褪了颜色,陈旧斑驳。
“曾经回还,夫人游过。”杜书抬头皆看眼前,笑说温声。
董指闻言一惊,当下不由心快,幽幽地看了一眼那梦梅园落锁的门,他忙转了话身:“杜大人,再往外便是八角亭楼了。”
一路出外,便向熟悉,当至亭楼下,杜书即见了之上的水泠——一袭退红衫裙,扬于风中,发挽在后,侧见绢花芳满,灯火照见,朱唇微张,掠青丝绺绺。
“这……这上头是……水泠?”董指看清难得,眉头皱也难舒,“如何又是她?她同宝招最为亲近,宝招倒也依她,旁人且议声不下,我又怎不知她想,这事人之处的来人,皆是一个路数的下九流。”
杜书一字一句听在心里,目光转去阶上,登楼犹想,而观稚、菱榴两人注意到主人的神情,相与平日,不曾所见。
“董大人还不是折了腰。”
这话虽从说笑中,董指却不知为何听得浑不自在,心口也切,不由脱出一番:“往事年轻,当时难济,今一应皆得,却已花落燕去。不过念了些须的书,观得风流,曾消夏苏州,见因风月,一眼情钟,演了一回书中人物。”
他将水泠当是他从前的寄托,无非憾恨——山水书生,最是落魄、最是难得。今商贾为营,所思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何妨别离爱恨,芥子于存。
如何作为,修饰借口,杜书不在意,只知身边的这位大人并未生爱亭楼上的人,遍观山水,又如何不见世间众生百相,如是红尘,受生无分。
思绪一阵翻飞、一刻戛然,董指的一席话,杜书没有接下去,只道将要开始,董指便也敛收了那些旧时心绪,亦期待起一切将有的了结。
“在下相信杜大人,偌儿此番,尽看这一回了。”董指语罢告辞,照灯的小厮、侍奉的丫鬟随之转向身后不远的凉亭中,一同在候。
闻言,杜书点头作应,莞尔不语,目去人离之中,他轻声开口道:“那位主人生前生活在这座府邸里,度过了半生时光,一两风也入得执念。你们有情,如是众生,亦著于众生,才是寻常。”
在主人应承下委托、将起程前去江南之时,观稚与菱榴曾问许多,为何这位夫人抛得下种种,乘风归去,今日所听,亦不透彻,不过眉目尔尔——众生百相,人间妄念纷飞,谁又窥探得清。
而亭楼上的水泠早已注意到方时来人,三两人影、灯火荧荧,第一眼所见,眼中只余那位诗画人物,周遭皆致失色。却想,今夜这座八角亭楼将不复存在,她可惜只还差一点点,这紫藤花便要开了,应能够再看一遍,往后再忆,唯此永恒的夏日常新、诗中长存。
是来不及的这一眼,在董指的隐约声色里,水泠不由身掩廊柱后,任凭的晚风中,又将翻飞了思绪。直至杜书登楼而上,见水泠倚立,一盏灯笼落在裙边,而裙摆翩扬,风月清软。
“水泠。”
忽闻自己的名姓,水泠蓦然看向声响来处,只见杜书从一片昏暗中走来,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有力沉稳,与她的心跳声怦然重合。
又见他,却若隔了许久,此刻他正在自己身前,水泠不觉恍惚,真真如梦。他亦不曾叫过“水泠”二字,今日听来,当欣喜不已。
“听闻此处将焚,很快便要入夏了,以为还能再赏一次花开。”
“这是紫藤?”杜书伸手拨来一株葳蕤垂在掌心。
水泠抬头看去一眼杜书,又敛首笑答:“这是紫藤。”
“我倒还未见过,苏州时见荷花模样亦是第一回。”
“当真?”
“当真。”杜书收回手,也看向水泠眼中,犹有倾注,云胡不喜。
此间碎念轻柔,不散风吹,相思惬惬,如何不成忆。
凉亭中的董指闭目浅眠许久,近来账目上的琐事不比此时繁杂,更甚慵倦。迷蒙之中,有丫鬟来禀,梦梅园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了,才惊醒。
却见水泠仍在亭楼上,似与谁谈话,可他也无暇顾及,起身去了梦梅园,途中遇了女子来诉,几道声泪,且是有几样东西还放在园中,未来得及取出一并成了灰去。
一行人匆至,正在梦梅园外的小厮、丫鬟们便将方才统统说给了董指,道是因闭门不知所以,只见连片火光,不灼不烈,不由推门闯入,却两位少年身影不闻,竟见庭际红梅盛开。此外景象,便是董指眼前,一切俱烬。
而这一切此前,只观稚与菱榴知。
自八角亭楼折返梦梅园,逢三位丫鬟捧了包袱离开,远远又闻见开口,道是夫人们的东西已将取走,若有问起,只可说毁了。他们不知,为何说辞这般,入了园中,当见一步接一步遗落在地的狼藉,还是珍视之物,为何又存于此处。
这些难解不过转瞬,接下来方是应须之事。
为何取“梦梅”二字,此回菱榴倒了然。第一眼所见,即是那庭际栽植的梅花,虽已枯瘦不成,却应风霜更见颜色。她折下一枝,抛去在侧的楼阁,忽一阵风起,吹乱天上人间,周遭草木还生,梅枝坠落在地,昏暗之中,绯光清荧。
而身后不远的观稚立于当中,方时阖眸,口中念念有词,红梅盛开的花枝化作大火,在此之前,请离怪力乱神。
“这一片火光,似作雪里红梅,宝招梦的,是不是景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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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引用莎士比亚《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